刘增新|中篇小说《马夫秦三》连载 （7）

作者简介

可儿让表哥骑自行车带着她赶到三义村以后，找到秦三家。可儿就让她表哥在院子外边等着，她进去给秦欢梅送信。秦欢梅这时腿伤还没好，伤筋动骨一百天，她才养了不到两个月。先一天接骨的李先生刚给她换过药打了石膏。再三嘱咐她轻易不能下炕。可儿进门先遇见屈灵珠。屈灵珠这会怀孕快四个月，肚子已经有点显了。看见可儿进了院子，问她：

“这女子你找谁哩？”

可儿说：“我找秦三的妹子秦欢梅。”

灵珠问：“你找她什么事？”

可儿说：“我给她送一封信，急信。”

灵珠说：“我是她嫂子，你把信给我。”

可儿说：“那不行，我一定得亲手把信交到她手里。”

灵珠就笑了，喊了声：“欢梅，有人给你送信来了。”秦欢梅就在屋子里应了一声，说：“是谁呀？让她进来吧！”

可儿进屋后，才发现秦欢梅躺在炕上，还没等秦欢梅问她话，就说：“姐，前阵我帮我姐往城里搬家时，见姐还好好的，如今怎么躺在炕上起不来了？”

秦欢梅就笑了，问：“你说的你姐到底是谁呀？”

可儿说：“就是你们家原来的隔壁巧巧姐呀？”

秦欢梅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，说：“那是谁让你来送信的？”

可儿说：“就是我巧巧姐呀！”

秦欢梅说：“她的信我不接，也不看。你赶紧走吧！我要睡觉了。”

可儿这才发现秦欢梅的脸色不对。她哪儿知道潘巧巧与秦三做隔壁时那桩公案呀。赶紧说哎呀姐，这信你要是不接不看，可就要耽误大事了，人命关天呀！秦欢梅一听人命关天，就问可儿到底是什么事？可儿就大致把潘巧巧告诉她的话简单学说了几句，然后从身上掏出信，交给秦欢梅后离开了。

秦欢梅看了信，一下子惊得魂飞魄散！从刚才可儿的话里，她猜到信上的事可能是潘巧巧偷听到耿彦林和谁说的。吉民娃秦三他们组织了三十匹驮子参加征运队的事她听她哥说过。而耿彦林现在是征运队头头的事她也知道。秦欢梅虽然不知道那三十匹驮子驮的是什么东西，但是她明白这事是吉民娃挑的头，而吉民娃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。她把信上那十二个字连起来想了几遍，觉得意思是有人要在去黄龙的峡谷埋地雷炸驮队。这事非同小可！她必须尽快把信交到她哥他们。可是谁去送这封信？吉民娃不在家，找别人又怕靠不住。嫂子现在有孕在身，自然走不了。看来只能她自己去了。这时灵珠和秦三妈都进屋了。听了此事后都惊呆了。

灵珠说：“我去送信！”

秦三妈说：“你不能去，千辛万苦刚怀上娃，这么远的路，骑马跑一天，娃肯定保不住。要去我去！”

欢梅说：“妈，你年轻时骑过马，可是现在你这么大年纪了，哪儿还能骑马？我去吧。我这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。骑马应该没问题。”

灵珠说：“欢梅，你那腿不想要啦？昨天李先生刚刚给你打好石膏，再三说你不能下炕，你炕都不能下，还怎么骑马？”

秦三妈也说：“你不能去！咱们找人去！咱们卖房子卖地，花大价钱雇人去！”

欢梅就急了，说：“妈！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！我这腿没事，能骑马。”

秦三妈也急了，喊：“梅梅，你这不是不想要你这条腿，你这是连命都不想要啦！”喊完就哭了。

秦欢梅也喊叫起来：“我就是不想要我的命了！可是我不能眼看着我哥和民娃哥他们踩地雷呀！我这条人命，换我哥他们几十条人命，我值呀！”

秦欢梅喊完，母女三人抱在一起，全都哭了。

秦欢梅终于赶在银元驮队进入那条埋满地雷的峡谷前，截住了她哥秦三和吉民娃他们。

秦欢梅浑身是血，见到秦三他们以后，连马都坐不住了，一下就滚了下来。秦三赶紧上去把妹子抱起，秦欢梅叫了一声：“哥！”人便昏了过去。秦三喊着：“梅梅！梅梅！”一摸妹妹那条伤腿，裤腿里已经被血灌满了。卢排长赶紧叫鱼江水拿急救包过来。鱼江水是连里的卫生员，卢排长带他来也是为了应急。鱼江水连剪带撕，撕开秦欢梅那条裤腿。裤腿里全是石膏碎块，原本雪白的石膏，已经全被血泡红了。秦欢梅已经接好的腿骨又断了。骨茬子从肉皮刺了出来，而且这次可能伤到了动脉。秦欢梅全身的血已经快流干了。卫生员包着包着就哭了。他知道，这个和他一样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救不过来了。

但是秦欢梅这时忽然醒了，她鼓起最后的力气，把潘巧巧那封只写了十二个字的信交到秦三手里，拉着他哥的手，泪流满面地说：“哥，我可能不能跟你们去延安了……我多想再去延安啊……多想再见我那婉若姐姐，多想再听她拉手风琴，听她们唱黄河大合唱啊……”

秦三说：“哥带你去！哥一定带你去……”

秦三哭着说不下去了。这时忽然传来马的嘶鸣声。秦欢梅说：“哥，是‘的卢’在叫吗？我想再摸摸‘的卢’，想……”

秦三点了点头，把“的卢”牵了过来。秦欢梅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身子摸“的卢”了。“的卢”便伸过头，在秦欢梅的手上轻轻地舔着。秦欢梅哽咽着叫了一声“的卢”，“的卢”也叫了一声。“的卢”也流泪了，叫声里充满了悲情。

这时候，秦欢梅的眼睛突然亮了，那是她生命回光返照的最后一道光芒。秦欢梅从身上掏出两条红绸子，交给秦三，说：“哥，你还记得婉若姐扎的那种辫子吗？那种辫子真好看，我也想扎她那种辫子……本来……本来我是想到延安以后……叫她帮我扎，现在恐怕……恐怕……”

秦三泣不成声：“哥给你扎……哥给你扎……”秦三一边说一边解开妹妹的辫子，分成两股，细心的辫着，辫着……秦欢梅从小淘气，经常撒娇让秦三帮她辫辫子。秦三在那儿辫着辫着……

这时候，秦欢梅脸上忽然露出笑容。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，她不愿意流着眼泪结束自己的一生，也不愿意让她哥看着她哭着离开。秦三看见了妹妹脸上的笑容，最后看见妹妹眼睛里那道光慢慢地散开了。这个生在战乱年代，从呱呱落地的第一天起，就跟着她大她妈躲避战火，先是军阀混战，接着是日寇入侵……十六年没有过过一天和平日子的陕西女子，就这样面带微笑，永远离开了她哥，离开了“的卢”，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接下来，根据秦欢梅送来的信上那十二个字，卢真立即带领六名战士，从背后偷袭了耿彦林、杜明龙和那三个刚刚在峡谷里埋好地雷，正守在峡谷高地抱着机枪等着看好戏的三个工兵。一场交火是免不了的。本来卢真想最少要留一个活口，但是那五个人知道横竖都是个死，两挺机枪三支短枪拼命还击，最后五个人全部被击毙。看见耿彦林尸体时，秦三心里还难受了一下，心想这回头给潘巧巧怎么交代？潘巧巧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？

打扫完这边战场，卢真与吉民娃秦三紧急商量后，决定一不做二不休，回头又设计俘虏了征运队那十几个押运兵，把五万块银元和征运队的全部物资，一起运往延安。

几天后他们到了延安。五万块银元和其它物资交接完后。边区政府为秦欢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。葬礼上，边区领导宣读了边区政府追认秦欢梅为革命烈士的决定。吉民娃介绍了秦欢梅的英雄事迹。随后，秦三、吉民娃、卢真、任长顺四人抬着秦欢梅的灵柩，缓缓走向延河边选定的一块墓地。灵柩就要下葬了，鱼江水等六名战士一齐鸣枪致哀，边区领导和所有参加葬礼的人全体默哀。秦三则在心里默默对妹妹说：“梅梅，你到延安了。这里能看到延河，能听到秦婉若拉手风琴，能听到他们唱黄河大合唱……”

唯一遗憾的是，秦婉若随小分队外出演出去了，没能参加秦欢梅的葬礼，也没有见到秦三。

按惯例，吉民娃他们和驮队要去甘南地区购买沙蒿，砖茶，水烟，甘草及其他药材。秦三决定不去了。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吉民娃的时候，吉民娃什么也没问，而是紧紧地抱了他一下。秦三也没说他离开的原因，只是交代吉民娃，他妹妹的事先别告诉他妈，耿彦林的事也别告诉潘巧巧。一切等他回去再说。 

秦三就这样离开吉民娃和驮队，骑着“的卢”，带着靳月娥留给他的那半把剪刀，继续单枪匹马去找麻锁成报仇。

唐队长带领的演出分队，在边区巡回演出已经二十多天了。他们演出的节目，除“黄河大合唱”外，还有“白毛女”、“铁蹄下的同胞”、“亡国恨”等。秦婉若是演出队的台柱子，她除过报幕、手风琴伴凑、领唱、主演外，还跑龙套，搬道具，帮着装台，并且还学会了赶马车。

这天演出队是要到一个山村演出，赶车的正是秦婉若。一看是秦婉若赶车，有几个男队员就故意喊着要坐车，车上的五六个女队员，就喊着嚷着把他们往下推。秦婉若就一扬鞭子，在空中甩了个脆响，那马就放开四蹄奔跑起来。那几个男队员，就抓着车梆，连跑带推，跟着马车一块狂奔。唐队长就对其他十来个队员喊了一声：“跑步前进！”于是演出队二十几个人，边喊边跑，在土路上扬起一股滚滚黄尘。

灾难总是在欢乐的顶点降临。

谁也没有想到，就在这时候，土路前方的一道山梁上，突然冒出十来个骑马的土匪。领头的土匪不是别人，正是秦三几个月来苦苦寻找追杀的仇人麻锁成，和麻春麻冬。这里已经顾不上交代麻锁成这一阵的来去行踪，和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道山梁上了。麻锁成从望远镜里发现，那股滚滚黄尘里原来是一队八路军。一般说来，他是轻易不敢惹八路军的。但是他突然看出那赶车的竟然是个女兵，而且车上还坐着五六个八路军女兵。麻锁成立即判断出这不是一支战斗部队，而是一队唱歌演戏的文兵。麻锁成对麻春麻冬喊了一声：“弟兄们，开洋荤的买卖到了，上啊！”然后砰砰朝天放了两枪，一队人马便呼啸着从山梁上杀了下来。

因为是在边区巡回演出，演出队没有配备警卫力量，只有唐队长一支手枪，和另外两个男队员各带了一支步枪。唐队长的手枪只有六发子弹，两支步枪各有五发子弹。女兵都没配枪。只有兰兰和大梅两个女兵各带了一颗手榴弹。唐队长明白这一点，更明白自己的责任。他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，喊了声：“准备战斗！”随即拔枪在手子弹上膛。另外那两个战士也子弹上膛。两个女兵也把手榴弹握在手里，全都从马车上下来了。但是可以看出，大家的脸上都充满惊慌甚至恐惧。于是唐队长说：

“大家别慌！这是在边区，只要枪一响，附近部队肯定就会立即增援我们！”——其实他心里清楚，距离他们最近的部队也在三十里以外，根本连枪声都听不到，但是他必须这样说。随后他命令把马车上的两个装道具戏装的大箱子推下来作临时掩体，让五名女队员重新上车，最后命令秦婉若：

“秦婉若，一会枪一响，我们与土匪交上火后，你立即赶马车从原路冲出去。不要管身后有没有追兵，能赶多快就赶多快！”

秦婉若说：“队长，那你们怎么办？”

唐队长喊：“不要管我们！听明白了吗？”

一个男队员喊：“队长，你现在就让她们赶着马车跑吧！还等什么呀？”

唐队长果断地说：“现在不行！现在她们一跑，就会成为土匪的目标。土匪会丢下我们去追她们。秦婉若，你听明白了吗？”

秦婉若喊了一声：“听明白了！”同时眼泪夺眶而出！她明白，唐队长和十几个男队员，是把生的希望让给她们，他们留在这里与土匪以死相搏啊！如果只有她一个女兵，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。但是看着车上那五个女战友，最小的黄荞麦才十五岁，她只有答应了。

说话间土匪已经快到跟前了。唐队长告诉那两个握着步枪的队员：“沉住气，敌人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有枪，放近了再打。记住，瞄马不瞄人。马的目标大，我们三支枪，只要有一枪打中马，敌人的冲击马上就会受阻。”

果然被唐队长说中了，刚才麻锁成用望远镜观察时，根本没发现演出队有枪。而且他一心惦记着车上的女兵，除开始朝天放的那两枪外，从山梁上冲下来这一路根本没有开枪。结果冲到离目标不到三十米的距离时，唐队长他们三支枪突然同时开火，而且出乎意料地击中了两匹马。

两匹马一倒地，其他马马上兜圈子往回路上跑。唐队长对秦婉若大吼一声：“走！”

秦婉若一抖缰绳，喊了一声：“代！”马车便逛奔起来。

麻锁成气得那只瞎眼都冒血了！他组织人马再次冲了过来。这时麻春喊：“大哥，那几个女兵跑了！”麻锁成便命令麻冬带人继续攻击唐队长他们，自己和麻春两个，快马来追秦婉若她们。

秦婉若那马车赶的，都快要飞起来了。但是马车再快也快不过马呀！眼看着后边两匹马越追越近，秦婉若边赶着车边对大家说：“大家别怕，这两个土匪显然是冲我们是女人来的。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开枪。”随后又对那两个握着手榴弹的女兵说：“兰兰，大梅，你们现在把手榴弹的盖子拧下来。”

秦婉若说这些话时，眼睛一直盯着前方，头连往回扭都没有，她得看路呀！随后她问：“拧下来没有？”

“拧下来了。”兰兰和大梅回答。声音有些紧张。

秦婉若又说：“现在把拉火环套在小指根上。别紧张。”

大梅和兰兰套好拉环后，回答说：“套好了。”声音显得更紧张了。

生死关头，谁能不紧张？何况是十八九、二十岁的女孩子。秦婉若不紧张吗？说不紧张那是假的。但是有一样比紧张更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她，那就是信任。在六个女兵中，秦婉若的年龄并不是最大的。但是她是台柱子呀！大家平时都服她信任她。在这生死关头，她如果忘记了这份信任，那她还算什么台柱子！更大的信任是唐队长对她大吼的那声：“走！”秦婉若知道，从那一刻起，唐队长就把这五个姐妹交给她了。这是一种生死相托的信任呀！这种信任不是唐队长一个人的，还有那十几个正在与土匪以死相搏的男战友。秦婉若现在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敢想，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紧张！所以这一刻她显得反常的冷静。

她说：“大梅，兰兰，手榴弹不投出去是不会爆炸的，你们别紧张。”

大梅说：“我不紧张，大不了就是个死！”

秦婉若说：“干吗我们要死？有句话叫：向死而求生！我们要让敌人死！让那两个追杀我们的土匪死！你们准备好，等我喊投时，你们再把手榴弹投出去。记住，往远处高处投，能投多远投多远，能投多高投多高。”

说时迟那时快，麻锁成和麻春两匹马转眼就追上来了，等到离马车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时，秦婉若喊了一声：“投！”大梅和兰兰拼着全身的力气，把手榴弹投了出去。

又是一个出乎意料！两颗手榴弹有一颗没响，但是大梅那颗响了，而且几乎是在麻春头顶上方凌空爆炸的，当时就把麻春炸了个血肉横飞。麻锁成的马也惊得直立起来，把麻锁成掀到了马下。马车上的几个女兵高兴得喊叫起来，兰兰还要秦婉若停下车，她要去看看她那颗手榴弹怎么没响。秦婉若哪敢停，继续打马飞奔，不一会，麻锁成就翻身上马，一边开枪一边追了过来。

秦婉若知道这样下去凶多吉少，马车拐过一处山角后，她一声喔停住马车，让大梅兰兰她们全部下车，躲到山路旁边一处树林去。兰兰说：婉若姐，要躲咱们一块躲呀！秦婉若大声说：那样咱们一个也别想躲掉！兰兰她们只好哭着跑开了。秦婉若飞快地解下马，打马飞奔起来。

麻锁成疯了，他没想到八路军女兵会扔手榴弹，而且扔得还挺准。麻春被炸死了，他自己也差点一命乌呼。他拼命打马追着，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八路军女兵生擒活拿。但是看来这个八路军女兵骑术不差，两匹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。麻锁成只好边追边开枪了，终于有一枪击中了秦婉若的马，那马一头栽倒在地，秦婉若被甩出去十几米远，昏死过去。

麻锁成一看猎物到手，放马冲了过来。但是这时候忽然听到天边传来一声猛吼：“麻锁成！”随着吼声，一匹马从斜刺里冲了过来，横在麻锁成马前。

谁也没想到，这个人正是秦三！

离开吉民娃他们半个月来，秦三一直在苦苦寻找麻锁成的踪迹。也许是天意，今天让他在这里撞上了仇人！秦三并不知道麻锁成追杀的女子是秦婉若，但是他看出是一个八路军女兵。

麻锁成没认出秦三，问：“你他妈是谁呀？敢拦老子的马头？”

秦三拿出靳月娥那半把剪刀，说：“你认不出我，但你总能认出这把剪刀吧？我告诉你，你那只瞎眼，就是被大岭客店老板娘用这把剪刀刺瞎的！”

麻锁成这下想起来了，说：“你就是那个鬼马夫秦三？我明白了，大岭客店那匹大洋马是你的女人啊？怪不得呢！大洋马用这把剪刀伤了老子一只眼，老子杀了她，怎么，你还想用这半把剪子，伤老子另一只眼啊？”

秦三一咬牙，喊道：“伤你一只眼？老子要取你性命！”秦三喊的同时策马冲了过来。麻锁成连开三枪，秦三没有中弹，但他觉得的“卢的”身子好像猛地震了一下，但是“的卢”并没有倒地，而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。麻锁成的坐骑像被这嘶鸣声击中似的，前蹄突然一软，向前跪去。麻锁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扑，秦三就在此时飞马赶到，两匹马交错之际，秦三手中那半把剪刀，割断了麻锁成的咽喉。

大仇得报后，秦三顾不上别的，赶紧过去救倒地的八路军女兵。这时才认出是秦婉若，秦婉若也醒过来了，认出是秦三。两个人真是悲喜交集。秦三给秦婉若讲了妹妹秦欢梅牺牲的事，并把那两条红绸子交给了秦婉若，说秦欢梅本来是想让她给她扎辫子的。又讲了妹妹的墓就埋在延河边，让她一定要去看看她。秦婉若听得泪如雨下……这时候，“的卢”忽然叫了一声，秦三觉得叫声不对，赶紧和秦婉若一块过去。但是“的卢”已经坚持不住，倒在地上了。大股的血从“的卢”胸前涌了出来。原来刚才麻锁成那三枪，有两枪击中了“的卢”前胸。但是“的卢”坚持住了，它知道，自己一倒地，主人就没命了。秦三喊了一声：“‘的卢’！”然后抱住“的卢”的脖子无声地哭了起来。秦婉若流着泪，默默在“的卢”身上抚摸着。“的卢”也流泪了，用最后的力气鸣叫了一声，离开了主人秦三和这个不属于马的世界。

随后唐队长他们和那五个女兵赶过来了。说来令人难以置信，救了唐队长他们的，竟然是权武和他的一队骑兵。原来自大岭那件事情后，权武也一直带人在寻找麻锁成，没想到今天会这样撞上。随后，秦三和秦婉若他们一起，埋葬了“的卢”。权武又从他的骑兵队里挑了两匹好马，一匹给了演出队，一匹给了秦三。本来权武劝秦三跟他去他的骑兵营，秦婉若也劝秦三跟他们演出队走。但是秦三都拒绝了，他说：“我得回三义村，我妹子的事，我还没给我妈交代。另外，还有其他一些事情……”

回到三义村后，一连两天，秦三没有敢告诉母亲妹妹牺牲的事儿。他怕妈受不了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到了第三天的时候。秦三妈忽然把秦三叫到屋子里说：“你给我跪下！”秦三就跪下了。秦三妈说：“你妹子到底怎么了？是死是活，你跟妈说实话。”

秦三就把妹妹牺牲的经过，和在延安下葬安坟的事告诉了母亲。母亲听得老泪纵横。屈灵珠也在一旁哭成了个泪人。随后灵珠和秦三一块，劝母亲别太难过。秦三妈，这个坚强的陕西女人擦了把眼泪，说：

“妈怎么能不难过？妈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样难过！但是，妈是明事理的人。妈知道梅梅是为了救你，救那几十口子人命才死的。我女子，她死的光彩，死得值！”

老太太说完，这才放声捶胸顿脚地大哭起来。

随后秦三就考虑潘巧巧的事。他知道。这事得先给屈灵珠说，得她放行才行。屈灵珠当初并不知道是潘巧巧让可儿送信来的。秦三就把潘巧巧当时写信的经过，和那封信的内容，以及他们当时接到信后，他和吉民娃还有那三十多匹驮子，是怎么从鬼门关脱险的事全告诉了屈灵珠。屈灵珠听了以后，又惊又怕，哭了个稀里哗啦。说：“那你去吧。她已经没了男人，一个女人不容易。你去吧，能怎么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。”

秦三这才赶到了城里。没想到潘巧巧早已经得知耿彦林身亡的消息。家里设了灵堂，潘巧巧一身孝服，正在为耿彦林守灵。

一见秦三，潘巧巧便疯了般扑上来，一边抓扯着秦三，一边哭喊着：“你还有脸来见我呀？我给你送信，是怕他伤了你。你们想办法躲开他不就行了？我没有让你杀他呀！他是我男人，你们怎么把他打死了啊？你让我今后怎么活啊？”

秦三无话可说，任她抓扯着。脸上，手上到处都是血印子。潘巧巧因为伤心过度，连日来又没有休息。抓着喊着突然昏了过去。秦三和可儿赶紧把她扶到炕上。潘巧巧醒来后。见秦三守在炕边，便让他走，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。秦三没动，也没说话。潘巧巧就一边推他离开，一边哭喊着说：“我心里想了你一辈子，爱了你一辈子。可是你却杀了我的男人。我现在再也不想见你了！你走！你走啊！”

可儿也在旁边劝秦三说：“秦大哥，你先走吧。让我表姐休息一会儿。有事情回头再说。”

秦三只好离开屋子，到院子里后，秦三问可儿：你们是怎么知道耿彦林的消息的？可儿说，这我也说不清。再说，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？随后，秦三问可儿，你表姐今后打算怎么过？可儿就哭了，秦三慌忙劝住可儿，问究竟怎么回事？可儿便告诉秦三，她表姐今后的日子是没法过了。耿彦林的死讯传来没两天，就有人上门来催着让他们搬家，把房子腾出来。还有一些人前来要账，说不还钱就要他们的命。甚至还有人放出话来，说要把潘巧巧和她一块卖到窑子里去……

秦三知道，耿彦林这半年突然暴富。肯定是得了些不义之财，也肯定欠了不少帐。现在人死灯灭，墙倒众人推。但是他也没想到那些人会绝情到这种地步。秦三想了想。问可儿：“你表姐还有什么亲戚没有？”可儿说：“她就我这一个亲戚，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啊？就是有别的亲戚，这会儿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管她呀？”

秦三就又问：“你表姐以前还和什么人有来往？”

可儿开始不想说。后来看秦三是真的关心表姐。便告诉秦三，她表姐原来有过一个相好。那人是个赶大车的皮货商。她表姐原来唱秧歌正红的时候。那人看她表姐唱过一次秧歌，就喜欢上了她表姐，两个人有过一段来往。但是耿彦林娶了潘巧巧之后。两个人就再也没有来往了。

秦三问：“那人是哪里人？叫什么？”

可儿说：“叫康怀义，是个合阳人。但具体在合阳哪里住，我就不知道了。而且，这几年也没有来往。”

秦三又问：“你表姐对他怎么样？”

可儿说：“我表姐其实也挺喜欢康怀义的。但就是，我觉得那人年龄太大了，估计比我表姐大十五六岁，而且也不知道他家里有囚子没有。”

秦三就对可儿说：“可儿，你给我几天时间。你只要记住，这几天你们别搬家就行。”说完给可儿留了一些银元和一张名片。可儿一看，名片上印的是西安警备司令部机要秘书少校卢真。刚想问什么，秦三拦住她说：“可儿，遇到一般来要钱的人，你拿这点银元先应付一下。万一不行，就把这张名片给他们看，你就说卢秘书是你的表哥。过两天就接你们去西安警备司令部。”

随后秦三专门去合阳跑了一趟。找到了那个叫康怀义的皮货商。经过一番了解和交谈。秦三觉得，这个康怀义人还可以，虽然年龄大点，但是秦三能听出，他对潘巧巧至今依然很迷恋，而且还是单身一人。秦三就把潘巧巧的不幸和他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。康怀义一听，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潘巧巧。随后。康怀义雇了四辆马车。到县城把潘巧巧和可儿一块接走了。

潘巧巧的事情了结后，秦三就赶着大车去黄龙大岭给靳月娥和她的哑巴弟弟迁坟。半个月后，他从山西带着靳月娥的母亲，和他与靳月娥快满三岁的儿子一块回到三义村。进村以后正好碰见吉民娃，吉民娃拦住他，咋咋呼呼说：

“哎呀秦三，你可回来了！赶紧回家去看看谁来了。”

秦三问：“谁来了？”

吉民娃说：“你猜猜是谁？”

秦三说：“这我哪里能猜到？你快说，到底是谁来了？”

吉民娃就一字一句大声说：“秦——婉——若！”

秦三一惊：“秦婉若？她怎么会来？”

吉民娃说：“八路军战斗演出队来咱县演出，她跟着一块来了。今天特地来看你，一进你家门就把你妈叫娘。还说要带着你妈，一块去延安给欢梅上坟哩！”

秦三一听，眼睛一下子湿了。赶紧赶车，带着靳月娥的娘和他的儿子，往家里奔去。

（载《解放军文艺》2022年4月号）

 注：中篇小说“马夫秦三”历史背景、脚户队、征运队等史料，取材于韩城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汇编的“韩城市政协文史资料汇编第三十四期：血色韩原”（主编：冯双民），特此声明并致谢。